王士廉

    今天是清明节，我随同机关同志凭吊先烈!

    我们到在塔坡水库的烈士亭前祭奠完毕，我便再一次的默读我兄王士杰的党令简历。抚今思昔怀先烈，滚滚往事涌心头。

    我想到了少年。少年的记忆是很牢固的，但也是很不完整的。我记叙的这些事，一部分是回忆，一部分是访问，四十多年的记忆。

    旧社会是吃人的，斗争也是尖锐的。小时候我家很穷，餐餐吃糠菜，还填不饱肚子。穿衣更困难，脚露指头身露肉是常有的事。因欠人家利息，我父亲最怕见穿大衫戴礼帽的人。所以我见了也害怕。左邻右舍都是穷人，经常说：“咱们家穷，人旺；他们家富，绝后(有三户富有者没儿子)”。“看，咱们的孩子那个不是欢蹦乱跳一股犟脾气。长大定能创条路。”。

    是呀!我家兄弟姐妹多，就数二哥王士杰办事有主意，也数他待我亲，形影不离。我十一岁，他二十一岁。一天早晨，他背犁拉着我去后东坡犁地。不多时，大哥和三哥也来了。原来是人力耕地。三哥年少抚犁把，大哥二哥往前拉，蹬腿弯腰满头大汗，我就用破袖子给他们擦。休息下来了，二哥把我抱到怀里问：“会拉犁吗?”我说：“会!…‘拉动吗?”“长大了就拉动，我来替你!?三个哥哥都笑了。二哥说：“你长大了，咱家就不穷了，可以买头牛，用牛耕地。”我问：“怎么现在不买头牛呢?”他说：“没钱，好好劳动，省吃俭用，才能买牛。”我好奇的问：“廷贤(同令人)家不劳动，怎能有牛呢?”他说：“那叫剥削。”这“剥削”两个字，在我头脑里缠了好长时间，不知甚意思。只等住了抗日高小，才慢慢懂得。

    以后，我进了初级小学，每次放学后，二哥就手把手的教我写字，头抵头的教我念书，辅导我学习。；因而我成绩较好，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。这可把穷人乐坏了，翘起大姆指叫我“小状元”。有几个学生成绩不好，在本村念书还一天两送饭，好营养，坏成绩，反比例。他们不服气，便在放学后编快板骂我：’一家猪，都吃糠，撑破肚，饿断肠，很快就去见阎王”。

    我先也是对骂，但年令小，人也少。他们都是大学生，一围就是几个人，实在骂不过他们，就哭着给我二哥说。第二天，二哥去接我，和那几个骂人的讲理：“你们为什么骂我家是猪?”“我家吃糠。吃糠不是丑事，不能叫猪。你家不劳动才是猪，猪吃饱了睡懒觉，很不光彩，所以要杀他。”这便吵起架来。二哥口才利落，也编了快板：“只吃饭，不读书，什么人?老母猪。不做工。光吃饭，什么人?王八蛋”。骂的那些围攻者面红耳赤，跑回了家。这下，捅了大乱，家

长找到了学校。二哥陪我打官司，说他们以大欺小，围攻小孩；以富欺贫，挖苦我家吃糠。争吵了半天无结果，老师说：“谁家也不是猪，以后不许骂人。谁再骂，谁就当猪。”二哥说：“对，就这样。”全班学生都哄堂大笑。

    为了庆贺斗争胜利，当天下课活动特别热闹，我二哥也来参加捉迷藏。比赛谁藏的好，捉的好，谁就是第一。那些肯骂人的学生听着有兴趣，也都参加。开始捉了几回，全然不费力，锻炼不了思维，玩的没意思。二哥便藏在了南殿的阎王爷背后。南殿是阎王殿，塑着十大阎罗王的泥像。神台上全是小鬼治罪人，有锯作两半的，黑狗在地下舔血。有被磨成肉浆的。有被煮在油锅里的。什么刑法都有，残不忍睹。阎罗帝君更是吡牙咧咀，一个一幅恶煞样，使人望而生畏。    ．

    这阴森森的地方，小孩怎敢进去呢?便去告诉老师。老师进去也找不到。便勒令出来，再不出来抓住要狠打。二哥便从一个泥胎背后笑着跳下来。小孩们都拍手夸他藏的好。但也有人害怕了，说什么惹下阎王要遭秧。二哥说：“怕什么?阎王是泥不是神，捏成泥胎能收香，捣成土坯能盖房。全是人作怪。要是真显灵，怎不把作恶人治一治?”    ‘

    一九三五年，二哥和一个穷家姑娘合的来。穷人攀穷人，也是门当户对。双方家长都欢喜，便结了婚。可是家穷，没钱收拾睡房。二哥还很手巧，便自己动手。用写仿浆糊顶栅，半头砖铺脚地，到山上挖白土粉墙壁。既没买料，也没雇人，便简单便宜地把睡房修拾的很清气。嫂嫂过门很满意，整日喜的合不住咀。

    二哥修拾睡房，我也给帮忙。不过老离不了玩耍，用他挖的土捏了个胖小孩，藏着不让他见，怕说费了土。可还是见到了。他不但没有责备我，又给胖小孩在腰里缠了条皮带，头上戴了顶军帽，肩上扛了杆步枪。这一武装，可就威武多了，胖小孩变成了胖小兵。他问：“好不好?”我说：“好!，，“怎么好?”“会打仗。”他满意地笑着说：“穷人要翻身、就得有武器，扛起枪来保护自己，就不怕吃坏人的亏”。我越听越高兴，便搂住他脖子非让给小兵上颜色。他也高兴地停住了画炕围，将小兵装点成正在值勤的站街兵。

    一九三九年，哥哥被任命村长，工作忙了，关心我的重点也由领着玩转到学习方面。他给我申请了个贫寒生指标，送我进了抗日高小。

    一九四一年的一天我放学回家，见哥哥脸色不好。他本来思想开朗，挑什么重担也不忧愁，遇什么困难也要狠斗，不达胜利不罢休。可今天出了什么事?吓的我不敢再去打缠他。不一会，区长张步英来到我家，他俩谈的很激动。只听张区长说：“这是大事，要赶快行动起来，搞宣传，造舆论，发动群众声讨反动派。要让群众知道谁是打日本人的?谁是打中国人的?谁是真革命?谁是假革命?只有紧跟共产党，才能不当亡国奴，翻身得解放。”

    送走张区长．，我赶快问哥哥什么事?他把皖南事变告诉了我。并说：“你已是高小学生，要带动你们的同学宣传，越快越好。来，咱编个快板。”我虽住了高小稍有知识，可社会经验没他多，脑子反映没他快；于是编以他为主，合说的很好，行动的很快，第二天一早就上街了，边打竹板边说道：众乡亲，你可知，江南有支新四军。他是咱们的子弟兵，艰苦奋斗为人民。抗日数他有功劳，作战数他有战绩。反动派，真可恨，光打内战不抗日，卖国求荣不知耻，枪口对准新四军。这些千古大罪人，不予严惩不解恨……

    快板编的虽然水平不高，但第一及时，第二上口，效果很好。学生们争着学，年轻人争着说，老人们打听所以。我哥就作街头讲演，具体讲事变经过。仅一天时间便都家喻户晓，掀起了抗日救国声讨反动派的高潮。我弟兄俩也受到区政府的表扬。

    我哥当村长，不怕麻烦和困难，积极肯干勇向前。什么人他都看得起，说得来，不分阶层和性别。只要你做的不是坏事，他就允许。你做的事对人民有好处，他就大力支持。他善于学习，善于听取不同意见，所以头脑清楚，处事果断。他体质也好，不怕累倒。除开会解决问题外，还从早到晚接待人，一茬走了一茬来。该办的，不该办的，都能得到满意回答。因而找他的人越来越多，他的影响也越来越大。穷人来，富人也来。男的来，女的也来。他一视同仁，热情接待。来访的时间大都选在晚饭后。我家有个大碾盘，成了自然接待站，只要天不冷，就坐在碾盘上，借着月光，一谈一个大半夜。什么问题都谈到。比如：对减租减息的看法，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理解。什么叫亡国论和速胜论?什么叫持久战和三阶段?什么叫新民主主义?什么叫统一战线?小国为什么敢侵略大国?弱国靠什么能战胜强国?亡了国是否能有一些人捞到好处?中国人为什么要打中国人?内战打下去有什么结果?我们应持什么态度和怎样行动?等等。

    这些问题弄清了、各个不同阶级的认织就都统一了，问题也就好解决了。比如郝凤岐，人们称他郝先生，是地主。也是高小毕业生。就以上问题配合我们宣传，起了一定作用，团结了各阶层人士，在制止内战合作抗日等问题方面，做出了应有贡献。

    天井寺有个大禁坡，每年收入几百元银币，只见进不见出，不知钱化到那儿。村里还有两千余斤仓谷，春放秋收，利上加利，但帐上的存粮数不仅不上涨，还一年不如一年，不知粮食跑到那儿?其实问题都明摆着，社首们发国难财。

    当时正值抗战艰苦阶段，战争破坏严重，群众生活困难，抗日经费不足。我哥提出要结算这两本帐。为适应战备，仓谷分户保管；历年现金收入全部拿出来，一部留作救济款，一部支援抗战。这个提意对各阶层都是考验。空喊抗战不行、假装积极也不行。必须是动真的，办实的，表里一样，拿钱拿粮。同时讲了一些附近村的情况，说明斗争拿出的被动，想通拿出的不仅主动，而且光荣。我哥采用的是先礼后兵法，力求将被动因素转化为主动。他从正面宣传，郝先生从侧面串连，很快做通了社首们思想，使其认识到：“保国就是保家，保家不等于保国。国亡了，也就不存在家了”这样的道理。仓谷保存到户，现金拿出五百元支援抗日。

    这种以政治管理经济，以经济支援政治的经验，受到了县区两级政府表扬。评我哥为模范宣传员和模范村长，向全县发了通报。

    一九四二年，我哥调任岩头岭主村村长。敌人连续不断的扫荡抗日根据地，尤其是进攻黄崖洞兵工厂。我抗日军民奋力还击，扫荡与反扫荡战斗打的艰苦激烈。

    岩头岭地处黄崖洞对面，山大沟深溶洞多，西井一带两千多名群众备战到这里，可敌人偏偏在这里旱池山搭了帐蓬，设了哨卡，一日数次搜山，抢劫财物，威胁安全。

    我哥参加民兵指挥部工作，在情况紧张时，就认真检查了空舍清野。全主村一百八十多个院落，他家家过问，户户视察，街道四境全作了特殊布置，伪装的严丝合缝，看不出半点痕迹。九月十二日黎明，敌人偷袭进村，我哥将民兵带上山，分三组战斗：一组保护群众安全，解决生活方面的问题；一组封闭道路，传送情报；一组袭击敌人，不给喘息机会。我哥带领王同会等几个民兵、到西井山上和区指挥部联系，给民兵往山上送弹药。区村两个指挥部相距八华里，大路不通，小路没有，但他们不怕困难，不畏艰险，扛上手榴弹沿山架岭摸黑走，不幸被俘。就在被俘的一瞬间，我哥机智地将手榴弹和机密情报扔到井里，只听咚的一声，敌人当他跳井带下石头，只顾抓人，没有来的及搜查。也凭这样一机惊，给王同会等同志留出逃跑机会，保护了民兵。

    特别可恨，是那些不要脸的卖国汉奸，看我哥不是个平民百姓，想用诱降法捞点油水去请赏。又给烟又倒水，拍住肩膀称长兄，点头哈腰叫老弟。说什么“如能协助皇军完成大东亚共荣计划，便能大大受奖，得很多金票。还能保住老百姓生命财产安全，受到皇军优待。”我哥听了虽很恶心，但还是给了个笑验。这可把汉奸们乐坏了，争先恐后跑到主子面前请赏。说什么“被抓的不是一般人，肯定是八路军的便衣密探，知道不少情况，是个活舌头。我们用金钱打了一下，他便动心了，愿和我们合作。请皇军亲自审问”等等。

    接受鼓舌者是个小头目，他忘乎所以的来见我哥，态度既傲蛮又狰狞，皮笑肉不笑的咕噜了一阵，几个汉奸马上摇尾翻译。意思是：你是干什么的?上过黄崖洞几趟?有几个口子?八路军的有多少?工事的在那儿?等。尽是一些打探黄崖洞消息的着急问题。我哥还是微微带笑，把黄崖洞兵工厂说的神乎其神，天下第一厂；黄崖洞的山惊险又惊险，天下第一山，八路军英勇无比，天下第一军。

    一听话音不对，可把汉奸吓坏了，不敢翻译，也不敢制止，脸发黄，心在跳，晦气来了，要招杀身之祸。鬼子也从我哥和汉奸的表情对比中，看出了问题，知道受了污辱，呼哩呼噜大吼了几声什么，汉奸们赶快问我哥：“八路军在那儿?”我哥说：“在战壕哩”。话音未落，就被照咀捅了两枪托，牙被捅下好多，鲜血流了一咀。我哥一个箭步扑到日本小头目面前“呸呸”两口。连牙带血吐了他一脸。于是，那个日军小头目暴跳如雷，象杀猪一样干嚎，一枪打死那个报功请赏的汉奸后，又乱打其他几个汉奸。这些丧尽天良的汉奸挨了打，亏了血本，便在我哥身上发泄仇恨，动用千古未有的酷刑，灌进辣椒水再吊起来毒打。打一鞭问一声“要命不要命?”我哥大骂不休：“小日本，命不长，仰面朝天回东洋。当汉奸，狗心肠，卖掉你亲爹娘，没有好下场”。汉奸被骂的无地可容，更加疯狂便用烧红的铁锅给我哥往头上戴，烧红的火口摁我哥往上坐，烧红的铁锨在他身上乱烫……

    中华民族的好男儿，共产党的好党员，人民的好干部，我的好哥哥，一点求饶的表示都没有。从黄昏受刑到黎明，只留一点悠悠气。敌人偷袭西井还抬着他，扬言要开肠剥肚到西井暴尸。

    反扫荡战斗结束后，黎城抗日主民政府为我哥召开追悼会，晋冀鲁豫边区政府送来挽联，上书“气节凛然”四个大字。县区领导、八路军特务团、黄崖洞兵工厂等一百多名干部参加追悼送葬。附近村三千多名群众一大早就赶到，上供的，烧纸的，摆路祭的一个接一个。有哭的泪流满面，有的瞪着两只仇恨的眼，一点泪水也落不下来。共同的心愿是：不能只是哭，要行动起来，为死者报仇，化悲痛为力量，铲除汉奸、驱逐日寇．直到最后胜利，新中国诞生。

    县政府在太行之巅的长畛背村，为我兄建立烈士墓，立了烈士碑。又在县城塔坡水库左畔的烈士陵园刻石纪念，介绍烈士的革命简历。

    写到这里联想到我哥牺牲前向我介绍的“点灯不用油，耕地不用牛；楼上楼下，电灯电话”的共产主义远景，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就已远远地超过了这个水平。黎城秃山变绿了，东井穷村变富了。彩电摩托席梦思，都为普通家门所备有。我兄如果有灵，也会象他结婚时新过门的嫂嫂那样，喜的合不住咀。

    烈士的血没有自流!是烈士洒下的鲜血，浇灌出幸福之花

    一九九三年三月

    注：该文原载(《山西革命英烈》1993年第4期。)作者王士廉，原任中共黎城县委统战部部长，现离休。